走访美国人的家庭
1968年4月底,我在美国近两个月的巡游期间,一到晚上便会受到当地人的邀请,于是也就有了访问美国各种家庭的机会。这种体验,使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受
我事先就决定无论到哪一家,都一定要问他们一个同样的问题。因为招待我的家庭大多是三十岁刚出头的夫妇,所以如果有孩子的话,小小的孩子都必定会出来和父母亲一起招待客人。这是美国中产阶层家庭的习惯,或许称得上是一种社交训练吧。这种情况下问这样的问题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夫人,对不起!请问,现在如果您带了两三个如此可爱的孩子去森林或是其他地方散步,走着走着,突然有汽车或者谁家饲养的狗熊什么的迎面冲撞过来,这时您将会以怎样的动作或姿势来保护您的孩子呢?可不可以请您不用做太多的考虑,给我示范一下您在突如其来的情况下所摆的姿势?”
由于我的这个要求不合常理,因此夫人们大都会面露诧异。不过,美国人毕竟比较开放,最后还是愉快地一边说:“是这样的”,一边给我示范保护孩子的姿势。果然和我预料的一样,那姿势与日本人在同样情况下所采取的姿势完全相反。
日本人特有的姿势
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大约是在三年前吧,我曾经读过一篇美国人写的关于日本人的论文。这篇论文的其中一部分曾在日本的报章上也介绍过,上面说:
日本真是个不可思议的民族。每当我们回想起日本人打仗时的姿势,浮现在眼前的必定是那低着头躬着身的样子。
回想起来,我们日本人打仗的战斗姿势确实是头垂得特别的低。譬如冲锋时,没有一个民族的人会像日本人那样弯腰低头拿着枪的,向前冲去的样子像是要趴在地上似的。与此相比,欧洲人在冲锋时的姿势近乎直立。日本电影中,座头市(电影中的主角,名叫“市”的精通剑术的盲人武士。――译者注)那躬身挥剑的英姿就是我们日本人战斗姿态的象征。学生们使用棍棒时也是像挥动锄头那样俯身弯腰挥舞着。
那位美国人在文章里先自设提问,说为什么日本人要采取躬身低头的姿态,然后便信口开河地解释道:“那是由于日本人自古以来习惯面对大地,只知道挥锄耕种的缘故,因此一旦有事发生,就自然而然地摆出了锄地的姿态吧。”
对于这样的见解,一定有很多人会以一贯的笔调进行反驳,说那不过是作者当时的信口开河而已。然而,迄今为止,除了一些新奇的立意和别出心裁的想象之外,究竟有什么是我们已经解释清楚了的呢?我倒是认为那位美国作者的见解或许是对的。因为,我们的意识和行为说不定正是由作者所说的那种自古以来的习惯所决定的呢。
这些姑且不谈,那篇文章继续说:
日本人保护孩子时的姿势很有趣。当汽车呀、熊呀迎面袭来的时候,日本人无论男的女的还是老的少的,全部采取同一种姿势。而这种姿势在我们美国则只有女士才用,而且还不是所有的女士都这样。这种防御姿势是:面对孩子,把孩子紧紧搂抱在怀中,屁股朝着熊或汽车,躬着身,弯着腰。这就是日本人的姿势。
我也认为确实如此。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各种不同的场合观察日本人的姿势,确实如作者描述的那样。除此之外,我没能发现其他保护孩子的姿势。
山火中的野鸡
作者在文章中还做了这样的注释:“这种防御姿势或保护姿势表现了日本人舍身救子的自我牺牲精神,非常高尚。”
当然,西方人在赞扬一番后必定会恶语相向,那是为了接下来的批评而进行的铺垫。果然,作者笔锋一转,接着说道:“然而,这也是惊骇得离瘫痪只有一步之遥的表现。”用词虽然过于辛辣,却是一针见血。
对所谓“离瘫痪只有一步之遥的表现”还需要稍加说明。在日本有“山火中的野鸡”(在日本比喻舍身救子。――译者注)这种说法。说的是,山火之后在山中行走,你可以看到这样一幅景象:野鸡被烧得黑糊糊地半张着翅膀死在那儿,把被火烧焦了的野鸡拨开一看,小野鸡啾啾地从下面钻了出来。也就是说,母野鸡牺牲了自己,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了孩子。这故事是从中国传来的,是宣扬母爱的。
野鸡是否真有这样的情况我没有考证过,但是在火灾后的鸡舍里,母鸡以同样的姿势死在那儿,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还有一个例子。有一部名叫“雷鸟的生态”的科教电影,说的是雷鸟在茂密的爬地松中哺育雏鸟,鸢或鹰飞来在雷鸟的周围盘旋,当母雷鸟觉得自己可能已经被发现了的那一瞬间,就会从巢中飞下来,一直飞到无处藏身的积雪的溪谷,然后装出一副身体受了伤的样子,翅膀半张,在积雪上跌跌绊绊地打圈。
这样一来,母雷鸟很快就被鹰发现了,鹰便急速飞下来,猛地用利爪将雷鸟击倒,然后把雷鸟的尸体带回自己的巢穴。结果,雷鸟巢中的小雷鸟得救了,由另一只母的或公的雷鸟继续抚养。一般来说,这一系列的行为也被认为是母雷鸟出于自我牺牲的本能,而影片也是如此解说的。
那么,包括人类在内,为何做出类似的行为就被说成是“离瘫痪只有一步之遥的表现”呢?我们首先要摒弃那种把自然拟人化、而且是伪道德主义的既成概念,说什么自然充满了爱情啦,自然平衡和谐啦等等。自然是无情的,残酷的。鸟类及哺乳动物的父母,因初生的孩子尚未具备自我保护的能力,必须花很长时间来哺育自己的孩子,和儿女们结成坚固的一体。儿女痛楚就是自己痛楚,儿女饥饿就是自己饥饿,它们为满足儿女们的需求不惜牺牲自己,那种献身精神在人类看来或许几近疯狂。以鸟类为例,所谓“母鸟骨瘦处,雏鸟羽丰时”。然而,自然虽赐予了它们自我保护的智慧,却没有恩赐它们如何保护儿女的智慧。
一只独居的野鸡遇到山火,是决不会做出顺风而逃被烟熏死的傻事的,它一定会朝着着火的方向飞去。本能告诉它:火也有“呼吸”,一定有间隙,穿越这间隙,冲过火龙就平安无事了。
而父母因为和儿女们结为一体,一方面把“自我”这个概念扩大至儿女,另一方面却不具备保护扩大了的“自我”的智慧。因此,当带着孩子的大鸟面临无可回避的危机时就会六神无主,身体动弹不得,也就是说吓瘫了。
当野鸡以翅膀护拥着雏鸟的时候,山火烧了过来。它当然打算逃走,便扇动起翅膀来,但是因为已吓得魂不附体了,行动不听大脑指挥,只能无力地拍打着张开的翅膀,就像火灾时昏倒的人,双脚仍然在摆动,无意识或是朦胧中以为自己仍在拼命逃跑一样,不要说飞了,连动都动不了。野鸡因此死去,结果救了雏鸟。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
母雷鸟的情况也是这样。独居的雷鸟受到鹫或鹰的袭击时,会飞出巢穴巧妙地躲到茂密的爬地松底下藏身,显示出其逃生的智慧。但是当它需要保护孩子的时候,这种智慧便不灵了。
雷鸟从巢中飞出来本打算逃命的,却因为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了,反而朝着毫无遮掩的积雪的溪谷飞去,想走也走不动,只好跌跌撞撞地打圈子,结果被老鹰等逮到了,并非是为了牺牲自我而做出的行为。
因此,野鸡和雷鸟的自我牺牲其实是半瘫痪状态下所做出的行动。人类在失魂落魄时做出的举动跟鸟兽是完全一样的。
突发事件的应对
我曾犹豫过,是否应该在这里举出这样的例子,因为这件事对当事人来说是个痛心疾首的回忆。事情发生在大阪大火灾时,一对父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被大火夺走了生命。事情是这样的,有一个人晚上喝醉了酒,回到自己狭窄的市营住宅,倒在房门口就睡着了。到了夜里,把取暖的石油炉踢翻了,引起了火灾。那人从惊恐中醒来,不管三七二十一,自己抱起两岁左右的孩子,带着怀抱尚未断奶的婴儿的太太,想要打开窗户跳出去。
据太太事后回忆,说不知怎么搞的,当时窗户上的插销好像坏了,怎么也打不开,拼命地用尽力气总算把它打开了,两人就跳了出去。想再回头去看看的(并不是跳出去了以后想起了什么),透过窗户发现四岁的女儿还在屋子里面。女孩正上幼儿园,非常可爱。四周的火焰正向她扑去,孩子吓得浑身颤抖,半蹲在地板上一边哭一边寻找着父母亲。
夫妇二人发疯似地要冲进去救孩子,但被周围的人抱住了。两三秒钟之后,屋顶轰然倒塌,那女孩也就被压在了底下。
对于那对夫妇来说,至今一想起那情景都会懊悔万分。不过,我想说的是有关“窗户的插销”。当时窗户插销恐怕并没有坏,只是因为惊惶失措打不开而已。
假如现在,我们正在咖啡店或者教室里,突然飞来一颗炸弹,大家当然是撒腿就逃。但是,实际情况是谁都想赶快逃走却逃不了。大家惊恐万状,地板像是结了一层冰似的,走不了一两米就跌倒了,刚爬起来又再跌倒,站也站不稳。或许逃了不到十米就已经跌倒了二三十回。手碰到的任何东西都像是抹了油似的,滑溜溜地抓也抓不住。回想起来,我在战场上也曾经有过多次类似的经历,枪抓起来了滑掉,再抓起来又滑掉。
带了孩子的话就更加惊慌,那位怀抱孩子的母亲当时想抓插销但怎么也抓不住,毫无办法,并不是插销坏了。这样的悲剧主要归咎于我们日常的训练不足。一个士兵通过战场经验的积累成长为身经百战的勇士,就是一种训练。
不过,日常训练其实并不需要做什么特别的努力。如果用被子之类的东西往身上一裹,用尽全力撞过去的话,像现在那种政府建造的简陋住宅,门窗一下就会被撞开了。那对夫妇只不过是从来没有过这种精神准备,平时没有进行几次紧急情况模拟训练罢了。在突发的紧急情况下,就做不出平日的动作了。因此,逃迟了一步,白白断送了自己孩子的性命。如此断言,是依据现今全体日本人所处的精神状态。这么说对那对夫妇确实是一种残酷的判决,但是这件事,便是“吓得半瘫”的一个例证。
保护者的姿势
火车道口等地方常会发生母亲抱着孩子被车压死的事情。假如不管孩子,由他去的话,说不定孩子就敏捷地跳了出去。可能是坐在那里的吓瘫了的母亲拼命抱着孩子不放的缘故,导致了母子双双丧命。在汽车交通事故中不是也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吗?父母或保护人在这种时候的行为反而导致了孩子的死亡,这就是问题所在。
正是因为听到了那样的批评,所以我才想了解,美国人在这种情况下又是如何反应的呢?
在我所问的家庭中,极少有把孩子搂在胸前的,几乎所有美国人都是先将孩子往后推开,然后面对着敌方,张开双手像金刚力士般直立着。一系列的动作全都与日本人相反。其中只有一位很年轻的夫人是把孩子抱在前面的,但与日本人的抱法还是不同。她虽然是把孩子抱在了胸前,但并没有把屁股对着敌方,而是一只手向前伸出。在近二十个例子中,看不到任何一例是采取日本人那样的姿势的。
欧洲人也是采取这种姿势。有关这些情况,小说中的叙述没有描写得很具体,所以很难从书面文字中得到证实,但是,就绘画及雕塑等来看,他们都是把孩子庇护在身后,挺立着面向对方的。
也有把孩子抱在胸前的例外情况。古希腊的雕塑妮殴比就是一例。妮殴比紧紧抱住就要被神的箭射杀的女儿,身体向前微倾。但这时的她,仍然是面向着上前方,估计是神所处的位置,抬起哀求的目光,并没有以自己的背脊来保护女儿。神应该是正把一枝无形的箭搭在弓上对着她的女儿。
雅克-路易斯・大卫的一幅名画虽然描绘的是妇女们向那些准备杀害她们丈夫和孩子的罗马士兵们乞求宽恕,但请再回想一下她们的姿势:一个两手张开矗立着,一个跪着张开两手,一个站着高举着孩子,虽然也有人将孩子放在自己前面的,但是没有一个人是趴着用脊背保护孩子的。我认为,日本人和欧洲人姿势上的这种不同其实含有很大的意义。
总之,我想说的是,守护家庭也好,守护工作岗位也好,保卫公司或是保卫国家也好,把我们在防御姿势中所包含的精神结构图像化的话,不就是采取背脊向外脸朝下,内向型的防守姿势么?这些都反映了日本人独特的思维方法,特别是思想表达的取向。
如果日本人特有的各种竞争姿势及防守姿势都是采取背脊朝外、不时地回头观察敌方这样一种形式的话,我觉得就可以明白日本人的对外姿态了。对个人来说是如何面对社会,就国家而言就是如何进行外交,对企业来说则是如何同其他企业或者外国企业进行竞争或合作,日本人采取的都是同一种姿态。
再回到动物的话题。马是在近似自然的状态下放牧的,或是自然群栖。母马和马驹在马群中间,公马在外面围成一个圆形守卫着。这称得上是极有责任感的堂堂男子汉的举动。这时的公马面向内臀朝外,据说是为了一旦发现有熊来袭,立刻扬起后蹄踢去。熊被踢碎了下巴就咬不动马了。
这很像日本人的姿势。鹿儿岛的儿歌中有这样一句:“遇马斩马,逢人劈人”,说的就是这种马的姿势,只要发觉有东西靠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照踢不误。总以为敌人一定来自后方,或者认为发起进攻也是从后面进行更好,日本人的这种观念特别强。反过来,也就是说殿后保护后方的人才是真正的保护者。日语中有一个特别的词语,称丈夫为“背之君”,可以说是绝妙地显示了这种观念的影响吧。
(摘自《日本人的意识构造:风土 历史 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2月版,定价:25.00元)